「我可以用我的腦袋打賭,那東西我看都沒有看過。」
「有人看到了。」
「有人看到了?到底是誰?」
「賣馬具的瑪蘭丹先生。」
老人聽了,心想果然不錯,氣得滿臉通紅。
「原來是那傢伙看到的……鎮長先生,那傢伙看到的是這個,這截繩子。」
說著,他掏著口袋,把那截繩子拿出來。
但是鎮長搖搖頭,不予置信。
「歐斯科爾老爹,這很難叫人相信。瑪蘭丹先生是個很可靠有信用的人,他不會把這樣的繩子看成錢包的。」
這個農民氣極了,舉起了手,向旁邊吐了一口唾沫,表示以他的人格起誓,他又說了一遍:「這可是千真萬確,鎮長
先生,一點不假呀。我可以拿我的靈魂和我的下輩子起誓,要我說幾遍也可以。」
鎮長又說道:「在撿起以後,你甚至還在爛泥裡尋找了好久,看看還有沒有掉出來的錢。」
這個老頭又是生氣又是害怕,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竟然敢這麼說!……竟然敢那樣……冤枉好人,竟然那樣撒謊!竟然敢這麼說……」再怎麼說也也沒有用,對方根
本不聽他的。
於是把瑪蘭丹老爹叫來對質,瑪蘭丹老爹依然再一次堅持剛才所說過的證詞。兩個人對罵了有一個鐘頭。歐斯科爾老
爹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要求搜查自己的身體,搜了一遍,什麼也沒有搜出來。
鎮長也沒有辦法,說這案子要報告檢察院,聽候指示,就讓老人走了。
消息早就傳開了。老人一走出鎮公所,那些看熱鬧的人立刻包圍了他,有的人好奇地問他,也有人半帶嘲弄地對他問
長問短,但是沒有一個人替他抱不平。他把繩子的故事講了一遍。誰也不信,大家只是覺得好笑而已。
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左右,在農民布爾登先生家打雜的波梅爾把那個錢包送還給維爾布雷格先生手中,錢包裡的東西一
個也沒有少。
據這個長工說,他確實是在大路上撿到的,因為不識字,他就帶回去交給了主人。
這個消息在附近一帶傳開了,歐斯科爾老爹也聽到了,立刻在村子四處打轉,又說起了這個有偉大結局的故事。他非
常得意。
「使我難過的,倒不是事情的來龍去脈。明白嗎?最叫人痛心的受到謊言的汙衊,再也沒有比謊言更害人的了。」
這一整天,他都談論他這件意外遭遇,他在大路上講給來往的行人聽,他在酒館裡講給喝酒的人聽;到了星期日,他
還到教堂出口不厭其煩地說著。最後連不認識的人他也不放過,說個沒完。這樣一來,他總算放下心了。但是不知道為什
麼,有什麼地方讓他覺得很彆扭。每個人在聽他說的時候,好像覺得很好玩,看起來似乎不相信他所說的話。他覺得背後
好像總有人在對他指指點點。
下個禮拜二,他對一個農園主人說了起來,可是這個人不等他說完,就在他的心口打了一拳,對著他的臉吼了一句:
「這個老狐狸!」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歐斯科爾老爹嚇呆了,隨後愈來愈不安。別人為什麼說他是「老狐狸」呢?後來他總算弄明白了,原來大家在說他指
使同謀共犯把錢包送回去。
他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地回到了家裡。使他特別感到苦惱的是,他具有諾曼第人的血統,諾曼第人一向狡猾,人家指
責他的事,諾曼第人是做得出來的,諾曼第人的狡猾又人盡皆知,他已經無法洗清這個不白之冤。但是受到這莫須有的嫌
疑,使他有如胸口被刺了一刀般地難受。
老人依然繼續訴說他的災難。故事一天比一天長,每次都加進去新的理由、更激烈的抗議和更莊嚴的宣誓,這些都是
他一個人的時候想出來準備好的。他的心裡只有繩子這件事情,他的辯解愈是複雜,理由愈是巧妙,別人就愈是不相信他。
「那些都是捏造出來的理由。」大家在背後這樣說。
老人也知道這個,他心裡受煎熬,依然在做徒勞無功的努力。
老人明顯的瘦削憔悴了。
這樣一來,愛惡作劇的人就半帶好玩地逗他說出「繩子」的故事,就像要求出征的軍人說戰爭的故事一樣。他的精神
受到徹底的打擊,整個垮了。
十二月底,他病倒在床上。
他死在正月初,臨終的時候,他依然一再為自己的不白之冤辯白。
「是一截繩子……只是一截繩子……你看,就是這個,鎮長先生。」
節選自莫泊桑〈一根繩子〉